《百年追寻》连载（51万字）六十五

2024年 3月  日 第 265  —  270页

从这天起，张国焘坐卧不安。不久，王明去武汉主持长江局，毛泽东和中央其他领导人忙于抗战，没人理会他。1938年4月4日是国共双方共同祭拜黄帝陵的日子。他以陕甘宁边区代主席身份前往参加祭拜活动，祭拜完毕，对护送人员说去西安有点事，请他们先回去，而后带了个警卫员，上了国民党的汽车，扬长而去。

张国焘的妻子叫杨子烈，1902年生于湖北枣阳，在湖北省立女子师范学校读书时，与陈碧兰（彭述之夫人）、庄有义（陆沉夫人）、徐全直（陈潭秋夫人）、夏之栩（赵世炎夫人）是同班同学，1922年入党。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读书时与张国焘相识，1924年结婚。张国焘被派往鄂豫皖根据地后，她留在上海，后返乡避乱。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她带着儿子辗转到延安。归队后，希望恢复党籍，尽管她丈夫张国焘此时是中央政治局委员和边区政府代主席，但中组部还是要调查她与组织失去联系后的种种表现。

张国焘用祭黄帝陵机会离开延安，杨子烈不知情。中组部要她立即去一趟，她以为是恢复党籍，心中欣喜。到了中组部，陈云低声说：“子烈同志，你知道吗，最近党内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党的大事。”她表示自己不知道。陈云紧告诉她：“国焘走了！”随后交给她一封信：“国焘有一封信给你，他在汉口等你，你去不去？”她低声说：“我考虑一下。”陈云问她几个月身孕了，她说6个月。陈云说：“那你要好好当心！如果有同志们闲言闲语，你来告诉我好了。”

张国焘信的大意是：子烈贤妻：不告而别，请妹原谅。我在延安苦闷，现到汉口等你，希望妹携爱儿海威来汉口。信是4月初在西安写的，那天是5月16日，也就是信到延安已有一个多月。

杨子烈爬几个土坡去找毛泽东，说：“毛主席，我想回家养孩子，你批准我吧。”毛泽东说：“那是组织部管，你去找他们。”她说：“我刚才从组织部来，富春同志说是你决定的！你们两处，你推他，他推你！那怎么行？你看我大着个肚皮，跑来跑去，实在跑不动了！你现在就干脆写张条子给我吧。”毛泽东提笔在纸上写了“让子烈同志回家吧！”一面写一面说：“你是好的，一切都因为国焘不好。现在国焘已被戴笠捉去了。戴笠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他是国民党的大特务呀！你去了汉口以后生养孩子的一切费用，党都可以负责，你无论任何时候都可以回到党里来。”靠了这张纸条，杨子烈带着孩子还有妹妹离开延安，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

张国焘1938年9月抵达重庆后，戴笠让他领导特种政治问题研究室，训练对付共产党的特工人员。至此，张国焘才明白要他干特务工作，这实在说不上“抬举”和“重用”。他知道的共产党的情报，或已有人告诉了军统，或共产党那边做了准备，没有价值。几个月过去，他“无计可设，无员可用，无公可办”。

1946年，张国焘在同乡熊式辉推荐下，当上善后救济总署江西分署署长。开始他挺高兴，因为江西是自己的桑梓之地。岂料，他踏上故土，得知江西省主席是王陵基，傻了。当年红四方面军入川时，曾在川北将王陵基打得大败而逃。张国焘上任当天，王陵基就给了他个下马威，拿张国焘“变节””的经历打趣。张国焘在署长的位子上呆了两个月，没法儿干了，便辞掉职务，避居上海。

经过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人民解放军基本上消灭了国民党军队的主力，国民党的统治大势已去。在这种形势下，张国焘惊恐不安，考虑自己的退路。这时，蒋介石指示国防部保密局局长毛人凤，要尽可能不让中共叛徒去台湾，要劝他们留下。

1948年冬的一天，毛人凤在上海家中请张国焘吃饭，沈醉作陪。饭后，毛人凤希望张国焘留在大陆，并说是蒋介石决定的。张国焘表示：他考虑过了，现在不想干什么，只希望到台湾山明水秀处当老百姓，写点东西。毛人凤说共产党来了不会杀他。张国焘说：你们的考虑是对的，他们来了，决不会置我于死地，但批斗肯定少不了，人总是要面子的，我受不了。毛人凤同张国焘的谈话不欢而散。张国焘走后，沈醉问毛人凤：为什么要让张国焘落入共产党之手呢？毛人凤回答说：过去他就没有做出过什么，让他去台湾还能做出什么呢？如果他不愿意留在大陆，台湾是不会欢迎他去的。

张国焘没有听从毛人凤的劝说，1948年11月携全家去了台湾。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张国焘已在香港安顿下来。随着战争继续，黄金价格飞涨。他以全部家当5000美金作押，在金融市场上干起炒黄金生意，结果做砸了。此后一家只能靠当教师的大儿子不多的薪水勉强度日，还要供养二儿子和三儿子读书，生活拮据。

1956年，张国焘萌生了回国的念头，通过各种渠道向中共中央转达自己的请求。不久，给他的答复是，回来可以，前提条件是承认错误。这下，他又犹豫了，考虑再三，最后拿定主意不回国。

在香港，张国焘与人合伙办《中国之声》杂志，自称“既反共，又反蒋”，不久被合伙人轰走。屋漏偏逢连阴雨，杨子烈买菜时摔倒，摔坏臀盘骨，高昂的治疗费让他愁苦难堪，可谓凄凄惨惨戚戚。

他在艰难度日时，1961年，美国堪萨斯大学名人中心研究人员来了，希望他撰写回忆录，作为报酬，名人中心每月提供2000港元。时年64岁的张国焘满口应承，开始写回忆录。1966年，香港《明报月刊》购买回忆录的中文版权，便是后来的《我的回忆》。

美国政府也看中了张国焘，在他们看来，张国焘不仅了解中共早期历史，而且与红色中国现任领导人长期交往，提供的信息对美国了解中国大陆政局有价值。1968年10月，美国驻香港领事馆官员和负责中国大陆事务的米西兰尼奥斯专访张国焘。此次访谈资料一直作为机密文件收藏，直到1992年才公布相关信息。

毛泽东去世后，中国政局将如何发展？张国焘预测：接班人林彪缺乏魅力和政治天赋，执政后不得不借重周恩来，二者将会很好合作。在张国焘眼中，周恩来是个好管理者，实干家将出现并推动国家前进，那些昔日围绕在毛泽东身边的激进派，比如毛的妻子江青、陈伯达、康生等都将很快地失去位置和政治影响。在张国焘眼里，康生是平庸之人，对政策或经济一无所知。当时已被打倒的刘少奇、邓小平等将会复出，因为治理国家需要他们的经验和组织能力。

“文革”一度波及香港，张国焘忐忑不安。他的长子在多伦多教数学，二儿子在纽约当医生，三儿子在多伦多当工程师。张国焘夫妇决定远赴加拿大。老两口到多伦多后，与长子一家同住。不久发现长子的收入养活一家老小都困难，便住进免费的养老院。

养老金虽然不能过好日子，也足够维持老夫妻的生活。1976年，79岁的张国焘中风，从此半身不遂。医院里不仅医生和护士少，狭窄逼仄的病房也让人气短。更令他难以忍受的是，每到冬天，多伦多的夜晚寒风刺骨，缺乏足够供暖的医院分外酷冷，他挺着中风的身躯在寒夜中瑟瑟发抖，只能靠带来的几块毛毯御寒。

1980年1月，台湾出版的《传记文学》登载国民党原武汉警察局局长蔡孟坚的回忆文章。蔡孟坚是张国焘的同乡，张国焘死后，杨子烈与他通电话讲丈夫死前情况：“（1979年）12月初，当地大雪不止，他转身时毯子掉在床下，自己无法拾起，想叫人也无人来助，暖气关闭，只有咬紧牙关受冻。12月3日5时起，他忽然大吐大呕2小时，就此昏迷，不省人事。待护士欲叫医生诊断，竟已气绝。”张国焘死后，张国焘三个儿子都有家小，无力分摊全部丧葬费，杨子烈只有告知蔡孟坚。蔡孟坚通过黄少谷转告了蒋经国。几天后，国民党中央秘书长电汇蔡孟坚3500美元，用于处理张国焘的后事。

1999年中共成立78周年，上海一大会址制作13位一大代表开会蜡像，张国焘、陈公博、周佛海以真像展示于人，在当年引起轰动。在四川巴中南龛风景区，张国焘的雕塑立在川陕苏区将帅碑林中。碑林中，徐向前、陈昌浩、王树声、李先念的塑像向北，唯张国焘雕塑面南，隐喻1935年率兵南下另立中央那段。张国焘塑像基座上刻着刘剑文撰写的对联：国破家亡挺身立党，有始却无终，已辩忠奸留史册；涛惊浪骇分道扬镳，将功难补过，非凭成败论英雄。

金山镇山明村距上栗县15公里。风水先生说此处是“金坛落果”的宝地。栗水发源于湘赣边界罗霄山脉北段，逆流而上，眼前蓦然开阔，零星屋落躲在嫩黄的山丘下，张国焘的故居就在这里。

张国焘的故居坐北朝南，当年遗迹已不见，唯有槽门残墙和已然发黑的门框。槽门过梁上刻有八卦图，从门框望过去，是一字向里延伸的，既独立又门道相连的单层平屋，宅院是人字型木瓦结构，一色青黑屋顶。由大门进入，两边厢房，一律三进。正厅与厢房，厢房与厢房，对称布局，厅相连，门相通，四合而围，檐角相望。张家族裔共6户，房108间，占地约26亩，建筑面积约6800平方米。

张国焘的故居几头不讨好。大革命时，张家这样的官僚地主是被革命者收拾的对象；大革命失败后，张家出了张国焘、张国庶两个革命者，又成了反动派的严打对象；土改时，由于张国焘是叛徒，土改工作队当然不会保护张家的房屋，分配给了几十户农民。

当年的张国焘，曾“振臂一呼，响者云集”，历史大人物可平山川、夺人命，制造荒凉或鼎盛，但逃脱不了命运抉择的归宿。张家两兄弟的道路大相径庭。张国焘胞弟张国庶为中共江西省委第一任书记，1930年被反动派杀害；8年后，张国焘却与杀害弟弟的反动派沆瀣一气。张国焘失败的原因就像一本厚厚的教科书。虽然他犯过不小的错误。但是，毕竟，他是凡人，而不是神。

作为中共创始人之一，张国焘的结局令人不胜唏嘘。他的老搭档徐向前有一句精当的评价：“这人不是没有能力，但品质不好”。2010年，江西萍乡上栗县决定修缮张国焘故居。反对声浪旋即高涨，有人呼吁有关部门制止这种荒唐行为。上栗县政府坦言，修缮张国焘故居的动机在于旅游开发。但应有更深的动机，什么样的历史人物的故居值得保护？实际上是历史人物故居保护的标准问题。

历史人物无论正反，凡是产生过影响的，遗物遗迹都应给予适当保护。还历史本来面目，应视为对历史人物故居保护的基本原则。就张国焘的影响力和知名度来说，修复保护并开放其故居，未尝不可。那就是保存历史。文物是历史的骨肉，保存故居，就像保存一部现代史叙事。此举与近年有的地方出现的争夺“西门庆故里”相比，要靠谱得多，显示出当地领导颇有几分政治头脑和政治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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