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四):董事冯总所著《襁褓里的中国》
第2节
2018年6月22日 第 23 -26 页
上古传说不可能取代从地底下挖出来的东西。近代西学东渐,中国人与外面的世界接触多了,感到老套路不灵光了,尝试运用西学路数来历数家珍。当然,这要有个过程,得慢慢来,不可能一蹴而就。
豫北有个中等城市,叫做安阳,又名邺。安阳的郊区有一条河,叫洹水,当地的老百姓在岸边经常拾到乌龟壳,不是人们现杀的乌龟后扔掉的壳,而是很古老的乌龟壳。至于有多么古老,没人知道,也没人打算知道,因为谁也不会拿这些王八壳当回事,更别说是陈年老辈子的王八壳。光绪初年,洹水畔住着一个叫李成的剃头匠,患了疥疮,浑身刺痒得慌,没有钱买药,尝试着把捡来的乌龟壳碾成粉末敷在疮口上。没想到,这种土办法发生了奇效,脓居然被吸干了。消息不胫而走,人们觉得这些说不清来路的老乌龟壳挺神奇,称之为“龙骨”。
上古大型脊椎动物的骨骼,笼统称“龙骨”。早在东汉及魏晋南北朝时已有“龙骨”入药,功效主要是镇惊安神,治疗心悸失眠、神经衰弱等症,还具有补肾、治愈小孩儿尿床的功效。李成搜集了不少“龙骨”,以每斤六文钱的价格卖给一家中药铺。这家中药铺转卖到京师中药铺。就这么着,“龙骨”从河南来到北京,随后就发生了故事。
国子监始设于隋,延续至清。国子监是国家传授经义的最高学府,也承担国家教育管理职能。国子监坐落在安定门内的成贤街,与孔庙和雍和宫相邻。成贤街两侧槐荫夹道,东西两端有彩绘牌楼,在喧闹的北京是闹中取静的所在。新中国成立后,为了拓宽马路,东四牌楼和西四牌楼被拆除了,而成贤街上还保持着彩绘的牌楼,在日益现代化的北京,是独一份儿。
清末那会儿,学界不正之风严重,国子监也成了科举附庸,监生多纳粟入学,为科名声利而学。中国经学最高学府的“副校长”称祭酒。不用说,在国子监中担任祭酒的,怎么也得是个大学问家。
清末国子监的祭酒叫王懿荣,烟台人,光绪六年(1880)中进士,家住因锡灯和蜡台作坊而得名的锡拉胡同。锡灯和蜡台不起眼儿,而这条胡同里住过不少名角儿。慈禧太后幼年时住在这儿;袁世凯任外务部尚书、军机大臣、内阁总理大臣时,住锡拉胡同西口。
光绪二十五年(1899)夏,王懿荣患了疟疾,家人去菜市口鹤年堂抓药,药抓回来,发现一味叫“龙骨”的药上有人为刻划,一般人看到这些刻划未必当回事,而王懿荣并非一般人,喜欢搜集夏商周以来的铜器古玩、印章,哪怕残石片瓦,金石造诣名满京城。北京古玩界有“得公一言,推为定论”的话。朝廷里有名的收藏家潘祖荫、翁同龢对他推崇有加。后人评价他研究古金石文字,称“钩稽年代,补正经史,搜先达所未闻,通前贤所未解,爬罗剔抉,每多创见。”
动物骨骼上为什么会有人为刻痕?王懿荣派人去鹤年堂,选择刻痕鲜明的“龙骨”,全部买下,逐一查看刻痕,觉得可能是文字。如果这些骨头上刻划的是远古文字,又是什么文字呢?
北京琉璃厂是古玩字画市场。咸光年间,潘祖荫、翁同龢、李文田、吴大澄和王懿荣等文官学者提倡,文人学者逛琉璃厂成为风气。有的官员下早朝后,不忙着回家,先转琉璃厂。琉璃厂有家清秘阁,专做六部办公用具生意,捎带经销有铭文的青铜器。这儿的二掌柜叫孙秋颿,和王懿荣是朋友。王懿荣委托孙秋颿搜集类似刻有文字的骨头。没多久,一个姓范的将“龙骨”送上门。《老残游记》作者刘鹗在《铁云藏龟》自序中说:“庚子岁,有范姓客,挟百余片走京师,福山王文敏公懿荣见之狂喜,以厚值留之。”刘鹗提到的文敏是王懿荣的谥号。
庚子年京师闹义和团,王懿荣兼京师团练大臣,八国联军打进京师后,与夫人谢氏、长媳张氏投井自尽。王懿荣死后,家人将甲骨转让刘鹗。刘鹗收集7000多片带字龙骨,拓印1000多片,分册印制《铁云龟藏》,是第一部著录甲骨文的书。1909年刘鹗死于新疆,收藏的甲骨刻辞被上海犹太房地产大亨哈同买走。哈同聘请罗振玉和王国维研究,罗振玉在《殷商贞卜文字考》中考证出,出土甲骨之地在河南安阳小屯村,那里是“武乙之墟”;甲骨刻辞是商王朝的王室档案;组成刻辞的字,是中国最古老的文字,也就是甲骨文。
中国的第一个朝代是夏,夏朝主体民族是华夏。华夏生息地在河南伊洛流域一带。3600年前商汤灭夏,建立商朝。商朝最初的都城为亳,在河南商丘一带,后迁嚣,即郑州一带。盘庚时将国都迁到殷,在这里传了八世,约273年,所以商朝又称殷商。
殷在哪里?历来没人说清。直至在安阳附近发现甲骨刻辞后,才判明大量出土带字龟甲兽骨的小屯即是昔日殷都的所在地。带字龟甲兽骨是怎么来的?商朝没有竹简,更没有纸,殷商统治者的占卜卜辞以及与占卜有关的记事文字刻在龟甲兽骨上。在殷墟,商朝统治者搞过无数次占卜,便有了无数次记载,它们被大量积累下来。甲骨文中,多数笔划和部位未定型,是中国最古老也是最难以辨识的文字,即便是后来的国学大师,能考释出几个字,也颇为不易。
商代延绵500余年,31位王相继登位。自盘庚迁殷始,至纣王被周所灭,晚商八代十二王以殷为都,计273年。其间既有雄才大略的武丁,也有飒爽英姿的妇好,到昏庸无道的纣王执政时,大厦倾覆。公元前11世纪,周武王灭商,将此地封给纣王子武庚,“以续殷祀”。此后武庚发动叛乱,被镇压后子民迁走,殷地逐渐荒芜,后人称殷墟。司马迁在《史记》中有“殷墟”的提法,殷都的旧日辉煌渐渐被遗忘。秦汉时,人们心目中仅留有“殷墟”一词。隋唐年间,昔日的宫殿区更是沦为公共墓地。直至明朝,才逐步形成一个名为小屯的村落。
殷墟在平衡传世史籍和考古发现关系上举足轻重。北宋以来铜器著录中有对商代铜器的确认,在史籍中,虽“洹水之阳”屡被提及,但真正引起学者普遍注意是在小屯甲骨发现后。中国已发现的一种最古老的文字,居然是从洹水岸边“捡”回来的,而且过程充满了偶然性。面对这种局面,中国学者们不能不想了,事情怎么会是这样?
定都豫西的夏朝已难寻踪迹,如果洹水畔的剃头匠李成不用乌龟壳粉末敷疥疮,如果王懿荣不用“龙骨”治疟疾,如果从鹤年堂买回的带字甲骨没有提醒王懿荣,中国历史上第二个朝代——定都豫北的商朝——也无迹可寻。这个事实吓人一跳,就此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中国的老学问存在很大纰漏,死抱着老一套,会出大问题。
发现甲骨文的前后过程,给中国史学界上了一堂田野考古课。那些有文字的甲骨,居然是小屯的农民从庄稼地里刨出来的,全部来自田野。通过这个简单的事实,中国学人意识到了,上古的那些事不可能藏在书本里,而只能埋在地底下;同时也认识到,中国自古相传的考古学,在认识论和方法论上有明显不足。要想搞清楚上古那些事,不可能有传世品,要驰骋于田野,运用科学方法向地下挖掘,才能觅到踪迹。
爱德华•沙畹是20世纪初的欧洲汉学泰斗,他的第一本有关中国的学术著作名为《司马迁的传体史》(五卷),1890年由北京北堂印刷所出版了其中的一卷《封禅书》。这本书是沙畹建构他的中国学术殿堂的重要基石。罗振玉、王国维的《流沙坠简》是中国简牍学的开山之作,得益于沙畹的惠赠。当罗振玉听说斯坦因所获的敦煌汉简交由沙畹考释之后,写信希望获得这批材料。沙畹慷慨地把自己刚完稿、还没有出版的著作《斯坦因在新疆沙漠中发现的汉文文书》(1913 年出版)的稿本寄给罗振玉,罗振玉和王国维才得以在沙畹录文的基础上加以分类考释,编成《流沙坠简》,1914年由上虞罗氏宸翰楼印行。在表彰罗、王《流沙坠简》的成绩时,很少有人注意沙畹的功劳,甚至给中国读者以沙畹考证不到家,才使得罗、王重新做了一遍的印象。但是,王国维于1914年看到沙畹的《斯坦因中亚所获中国古简与古文书》后,不由掩卷沉思,意识到西方考古学家不是白吃干饭的,他们的方法远远超过金石学达到的水平。
此后,罗振玉写了《殷墟书契考释》和《殷墟书契后编》两书,书中注重有字甲骨,充分注意到无字甲骨及石刀、石斧、骨器等。或者说,直到这时中国学者才把石器当回事了。罗振玉于1916年写的《殷墟古器物图录》,一改前人喜用的“金石”一词,而以“古器物”统称。
中国的学者终于醒过了神儿,想改改千年不变的套路了。但循规蹈矩惯了的学者不知道怎样改弦易辙,“金石”这一叫法改为“古器物”,但古器物研究换汤不换药,缺乏田野考古学基础。
与古董打了数千年交道的中国,却距离近代考古学如此遥远,不能不说是个悲哀。直至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或公派,或自费,中国留学生走出国门,到欧美国家留学。无论富家子还是穷小子,都知道学习机会来之不易,普遍勤奋,几年后带着洋人总结的学问陆续回来,包括西方田野考古学的规范套路。从这时起,中国人尝试按照现代考古学方法接触本土史前文明。金石学研究并没有放弃,仍然抱着不撒手,只不过开始注意古树如何开新花,也就是如何发扬光大老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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