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一):董事冯总所著《襁褓里的中国》
第一章
较长的楔子:郁积四十余年的心事
2018年5月 21 日 第1 -10页

《襁褓里的中国》出版后,受到广大读者热评,读书网、孔夫子旧书网、深圳书城、文轩网、中国图书网等多家书店、网上书城争相抢购,多家网站、媒体争相报道,受到了社会各界一致好评。应大家要求,即日起,在本网连载。
《襁褓里的中国》冯精志/著。本书谈的是一个老旧的话题,也就足黄河中下游的一种重要的新石器时代义化,它被称为仰韶义化。仰翻文化1921年在河南渑池县仰韶村首次发现,持续时问大约在公元前5000年至3000年,距今有六七干。回顾这种老掉牙的史化有何等意义?简而言之,后人得以通过这种文化,稍许观察到一点“中国”初生之际的模样。中国的人文始祖黄帝处于仰韶文化的晚期,而那些事历来说不清楚,本书通过仰韶文化的研究成果,初步解答了黄帝时期的那些谜团,让读者初步明白了一个大问题,即中国人为何是“炎黄子孙”。
冯精志,现任中科投资有限公司董事。军人出身,抗战革命老前辈的后代,曾在国家和军队任要职,是中国文化领域著名的文学家和艺术家。冯总的作品大气高端、有品味、有内涵,笔触妙不可言,笔力金石飞溅,语言朴实却不失文采,文采飞扬却不显奢华。出版作品近3000余部(集),《大清织造》、《骗枭》等许多作品已改编为影视剧作品。
《襁褓里的中国》
冯精志/著
目 录
较长的楔子:郁积四十余年的心事 1
1.史前史:中国长期是一笔糊涂账 11
2.乌龟壳的提示:管用的是田野考古 19
3.民国初年,中国成立了地质调查所 27
4.瑞典地质学博士安特生与龙烟铁矿 36
5.周口店的发现:从鸡骨山到龙骨山 44
6.地质调查所采集员刘长山的发现 49
7.探沟和探方:中国现代考古第一铲 57
8.仰韶村的发现启动了“中国文化西来说” 66
9.去甘肃、青海发掘,所得用皮筏子运回 82
10.梦的破灭:新疆并非传播彩陶的中转站 92
11.羞涩的反击:李济在西阴村的考古发掘 106
12.疑惑:《夷夏东西说》和城子崖“古城墙” 116
13.一家一半:退还中国的仰韶彩陶丢失 125
14.仰韶村经过三次发掘后,仅存一角旧貌 141
15.庙底沟已成为城市中的村落 150
16.纵然“满天星斗”,中原也是轴心区域 158
17.河流与台地:仰韶人的居住环境 172
18.仰韶人的婚姻状况:只有走婚 181
19.仰韶人住什么房子,穿什么衣服 191
20.似乎不存在的问题:为什么需要彩陶 202
21.彩陶画儿:从《鹳鱼石斧图》到鱼纹 214
22.尖底瓶:原始生殖崇拜用具 230
23.三皇是祖宗崇拜的偶像 243
24.孕妇崇拜与葫芦崇拜............................................................... 259
25.龙:不仅仅是拼凑的杂拌儿 270
26.黄帝铸鼎原,那儿居然有座蚩尤山 287
27.《易经》:筮数的来历及其他 305
28.《山海经》:为什么用帝喾取代帝俊 330
29.大禹治水地点:当注意洛阳左近 346
30.夏朝:一个“丢失”的朝代 376
31.二里头遗址•石峁遗址•特洛伊遗址 390
32.一个猜想:夏文化哺育了马厂彩陶 406
33.西方制定的文明标准,上古中国难以达标 415
较长的楔子:郁积四十余年的心事
看了本书的标题后,有的读者可能弄不懂是啥意思。其实,这本书谈的是一个老旧的话题,也就是黄河中下游的一种最为重要的新石器时代文化,它被称为仰韶文化。仰韶文化于1921年在河南渑池县仰韶村首次发现,持续时间在公元前5000年至公元前3000年,也就是距今有六七千年了。回顾这种老掉牙的文化有何等意义?简而言之,后人得以通过这种文化,稍许观察到一点“中国”初生之际的模样。
简单地说,我之所以关注仰韶文化,是由于我在河南渑池县当过兵。按说,我当兵那会儿就可以去仰韶村看看,却一直没去成。至于为什么没去成,得从头说起。而这个“头”,得追溯到40多年前。
我是1968年春入伍的,在野战43军陆军127师步兵380团1营1连1排1班当战士。刚下连队驻广东韶关,没多久移防湖南岳阳。
那时适逢“文革”,各地武斗激烈。说起武斗,现在的年轻人或许不明白咋回事。武斗是对立的群众组织干仗,既不是吐沫喷张耍嘴皮子,也不是抡着拳头打群架,而是用从部队抢来的枪支弹药相互瞄准射击,甚至对着甩手榴弹。总体而言,武斗介乎于械斗与战斗之间。这种事大面积发生,如果放到别的国家,估计算得上内战。
一次,两派群众组织准备武斗,我们接到命令,赶到现场让双方缴出枪支弹药。甭说了,群众组织对当兵的横的要命,根本不予理会。二班副班长姓陈(忘名了),看到造反派头头脖子上吊着两颗手榴弹,就凑过去拉呱,扯了没几句,对方松弛了,老陈趁机一把抓住手榴弹,拧开后盖,右手小拇指迅速伸进弹环。刹那间,对方感到不对劲儿了。老陈接着一通瞎诈唬:“依我看,眼下这事只能用两种办法解决,你任挑其一。要不,我们收走枪支弹药,咱们相安无事;要不,我这小拇指一钩,3.7秒后手榴弹爆炸。不要忘了,手榴弹挂在你脖子上呢!”那造反派头头登时吓得脸色煞白,老陈随即把瞎诈唬推向极致,扭脸高喊:“卧倒!”我们立即齐刷刷地卧倒。那小子不再犹豫,嘶哑地喊道:“把武器交给解放军,咱们撤!”他的手下还算听话,即刻照办。
武斗此起彼伏,不时地有群众组织找上门来,要求“借用”连队的枪支弹药,甚至放出话来,不借就抢。一天傍晚,连长唐怀智在晚点名时出了个情况:“一旦造反派冲进来,咱们怎么办?”不少战士举起手臂,攥着拳头,高喊:“把造反派赶滚蛋!”
老唐干笑一声,而后冷冷地说:“对于同志们表示的决心,我的回答是两个字和五个字。两个字:放屁!五个字:放你娘的屁!”接着吼道:“现宣布连队党支部决定,一旦造反派冲进来,同志们务必保持镇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被服让他们抢,但是,你们都要给我记住,一支枪、一颗子弹都不能被他们抢走!”这话,全连战士听了面面相觑,每人都心惊肉跳的。事后一琢磨,话糙理不糙,连长说的是对的。
没多久,我们从湖南岳阳移防广西桂林,驻扎在桂林郊区的奇峰镇。在奇峰镇住了没几天,我们一大早出发,急行军到山里。在营房里,北方兵和南方兵的区别不大明显,而到了野外条件下,差距出来了。午饭后,广东老兵砍了些竹子和木头回来,叮叮哐哐地干了一下午,傍晚时营房建成,有连部、宿舍、饭堂,而且每人一张竹床。我们北方兵看到这些直发傻。要知道,那些广东老兵几乎是两手攥空拳呀。
我们去的那座山里,工程兵用炸药炸出条坑道,剩下的活儿轮到步兵上,在坑道里被覆大型工事。全连分为三班倒。我在坑道外,拿着把大方锹,装搅拌过的混凝土,这个单调动作一干就几小时,中间匆匆拨拉几口饭。那些日子,我每周只大便一次,原先以为就我这样,没想到别人和我差不多,吃的那点东西被充分吸收了,没什么可排泄的。
当兵的不怕累,吃的差不离儿就行,而连里伙食差。一天,全连吃午饭时,一头野猪蒙头蒙脑闯进饭堂。几个老兵反应快,端枪上刺刀,大呼小叫地劈刺过去。野猪挨了几下,皮厚,没啥事儿,晃晃獠牙,撒腿往外跑。有个叫苏世达的老兵攥着颗训练弹,野猪擦腿而过,瞅准了狠砸天灵盖,它吭哧倒地。大家那个乐呀,这下可以改善生活了。这时,一伙农民呼哧呼哧跑来,说野猪是他们从山里撵出来的。全连一听,傻了。连长老唐平素不抽烟,这时跟老兵要了支烟,蹲在地上,闷头抽了几口,而后站起,扔了烟屁股,往外挥了挥手。全连默默地看着农民把野猪抬走了,啥话也不说,相互苦笑一下,又上山干活儿去了。
被覆坑道那些日子里,我加入连队报道组。夜晚,哥儿几个趴在铺板上,就着煤油灯写稿,写啥呢?我们干的是国防工程,一个字不准外露,就写干活儿的人,再不就写走村串寨遇到的新鲜事儿。我写的小稿件陆续在广州军区《战士报》上刊登,都是些肥皂块儿或豆腐块儿。团里知道了,把我抽调到桂林市三支两军办公室写材料。
三支两军办公室驻榕湖饭店,由于武斗,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曾住过的一幢小楼的一半被炸塌了,另一半没塌,但当面那堵墙炸没了,室内景象袒露着,床上铺着平平展展的床单,茶几上有个花瓶,插着的花依旧鲜艳如初,就像服务员刚打扫过。这事我对不少人说过,没人信,都说楼的一半炸飞了,另一半毁得没样了,室内不可能原封不动。我说你们毕竟没有经历过,在那种扭曲状态下,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
1969年春,黑龙江那边发生珍宝岛事件,中国边防军击退苏联边防军,双方互有死伤。中苏关系本来就僵,而且两国的民族自尊心都挺强,事件后,双方剑拔弩张,像是要动真的。
当年初冬的一个早上,团政治处宣传干事谭必仁匆匆赶到榕湖饭店。他过去是桂林步校的战术教员,长得挺帅,常带着学员给参观的外国军事代表团做战术表演,很给解放军挣脸面。他从政治处拿了台破相机,拽我去照相。我俩到每个景区,嘁哩喀喳几下,掉头就走。转了几个景区,我不乐意了,既然是玩儿,你急个什么劲儿?他四下看了看,小声说,为什么拽你出来照相?知道吗,要调防了。我心里一惊,小道消息吧,去哪儿?他说,北方。我乐了,好啊,我是北方人,就想回北方。他一撇嘴,你还别美,调防到北方,是准备打仗的。
几天后,我接到归队通知,赶回连队就得知,有几位兄弟被坑道塌方砸死了,其中一个是和我在团里一块打球的广东老兵(多年后看CBA,广东接连拿全国冠军,我一点也不奇怪,我在团里打球时就深知,别看老广个头不高,但对篮球的悟性特别高)。全连玩儿命干了几天,扫尾工作刚结束就收拾行囊,在附近一个小站上了军列。
军列向来不被待见,不管碰到什么车通过都得让路,在岔道等,也不知道等多久。就这么着,走走停停,磨磨蹭蹭三四天。闷罐车没有车窗,谁都不知道路过哪儿了。一天夜里,通知我们到地方了。
下车了,只见成排的大杨树映衬在夜幕中,这种景象是北方特有的。那时如果不是严冬,而是长树叶儿的季节,夜风掠过,树上挂着的叶子会唰唰啦啦地响。如果真的是那样,北方兵会张惶地扭脸寻找这种熟悉的声音是打哪儿来的,随后,哥儿几个会泪眼婆娑地搂抱起来,念叨着:娘的,可算回来了。但在严冬,这一景象不可能发生,我们在车下懵懵懂懂站着,不知道到的是哪儿。问连长,老唐一样懵懂。
列队,清点物品,走了十来里,到了片平房,各房间一样,一色大通铺,匆忙洗漱睡下。第二天起床后,看见不远处有座高炉,附近有工人在干活儿。我们过去问,这是哪儿?他们说是河南渑池县钢铁厂。
渑池!敢情,我们到的是个有说头的地方。
渑池县有个仰韶村。仰韶村火过一阵儿,后来由于方方面面原因,不那么火了。但不管怎么说,它依然是中国史前史的门脸儿房。
那时,国人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在连队里,高中生就算“知识分子”了。在我们连,我是北京师院附中的老高三,还有来自广东新会、斗门、台山以及湖南涟源等地的高中生。不管怎么说,高中生比初中生知道的事情多点儿。一天,大伙儿凑到我在的一班宿舍开碰头会,听说仰韶村离连队的驻地不算远,打算抽个空去看看。这事儿就算说妥了,去仰韶村,看仰韶文化!“知识分子”们拍屁股跳脚的嚷成一片。
但是,谁都没去成。两天后,连长发话,每人给家里写封信,有什么要交代的尽量写清楚,上缴后由文书统一保管。连长不说写信目的,而在那时,即将开战的气氛浓烈,我们之所以从广西北上,是准备在战场上过招儿的,给家里写的这封信,是上战场前留下的遗书。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军训,其他所有“雅兴”都狗屁不是了,不能想了。
1970年初的一天,晚饭后全连集合去团里听传达命令,我是一班长代理一排长,留下站哨。不大会儿,连队回来,几个战士见到我,相互做了个鬼脸,异口同声地叫我冯干事。我说:“甭他妈乱开玩笑,我是你们的班长,不是干事。”这下,他们认真了,说刚才全团集合宣布命令,你被提拔到团政治处担任新闻干事。不大会儿,连长和指导员跑来,通知我明天到团政治处报到。就这样,我离开了红一连。
到了政治处才知道,机关的弦比连队绷得还要紧,司政后人员外出一律佩手枪,带两弹夹子弹。为防止走火,不上膛。一天,一连指导员到团里开会,会后我请他吃饭,在渑池火车站旁的饭馆里点了个炒鸡蛋。做饭的老人一气儿磕了十几个鸡蛋,加葱花炒了老大一盘。吃饭时,老人围着我俩转悠,不时用掌边蹭眼眶,像在悄悄流泪。饭后付款,老人死活不收。我感到诧异,问他咋回事,他指指我腰间的手枪:“快打仗了,你们将要为国捐躯,这笔饭钱算我这小店儿犒劳的。”那时鸡蛋5分钱一个,我没吭气儿,掏出几元钱强塞到他手里,扭头就走。出了饭馆,我和那老兄相互看了看,都想扯着脖子嚎两嗓子。闹了半天,在渑池百姓眼中,我们这些打南边北上的兵,明儿个就“光荣”了。
附带说说,最近偶然看到本书,是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十大王牌军》,翻了翻目录,排在“十大王牌军”首位的是我们43军,而排在43军首位的,则是我们127师。43军127师既然承载了这么高的荣誉,一旦有了紧急情况,就要在战场上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大练兵开始了,反复演练反坦克、反空降。训练中,听了场珍宝岛自卫反击战报告,报告人说,在珍宝岛打扫战场时发现有的苏军阵亡士兵没有穿内裤,光腚套棉裤。说到这儿,报告人不自在,听者黯然。对于可能发生的战争,中国军人心情复杂。苏军在中国东北消灭了关东军,是我们尊崇的军队。干吗呀?咱哥儿俩谁跟谁呀?但是,沙俄从前清掠走几百万平方公里国土,清廷压根儿没敢吱声儿。而在眼下,为了个巴掌大的小岛,我们准备以命相搏。这就是新中国!
几个月后,我调到师政治部宣传科,驻洛阳新安县。1971年7月的一天,晚饭后我们一帮参谋干事遛弯儿,碰到师长张万年。照例,我们敬礼后就走,师长却把我叫住了,问了一句:想北京吗?我照实说,哪个当兵的不想家。师长笑了笑,再没说话。我挺纳闷儿,问我这干啥?几天后干部科通知我调往军政大学(后更名国防大学)。“文革”把军事院校折腾得够呛,有的散摊儿了,没散摊儿的散了架子。混乱刚消停,解放军高等军事学院、政治学院、后勤学院混编为军政大学,严重缺编,从各军区紧急抽调干部。我就是搭这趟便车回的北京。
数年后爆发对越自卫反击战,我在北京留意着前方的消息,得知127师从河南开回广西,进入越南北方后连续穿插,打得勇猛。我往往拿着报纸就回想过去,在五通打坑道时,给我们发了北越步兵那种豆绿色军装,准备入越与美国佬作战。结果那时没有和美国佬打成,这会儿却和越军打了一场。此一时彼一时,不由产生了沧桑之慨。
80年代中期,我转业了,在人才杂志社担任主编,每天忙得连轴转,哪有时间回老部队。几次出差在陇海线乘车,特快列车过渑池县这样的小地方不停车,我只能透过车窗,远远看看县城的模样。
2012年春,我已退休,在中科投资公司帮忙,逮到个机会去三门峡谈项目,而渑池是三门峡下属县。下火车后,市政府接待办刘廷福主任接站,说了几句就问:“冯老师过去是127师380团的?”我一愣:“你咋知道的?”他说:“网上查的。办完事后想去哪儿转转?”我说:“回380团老连队看看,而后……啧啧……看看仰韶。”
刘廷福主任就这么安排了,谈完项目就去渑池。当晚,渑池县委书记请客,席间进来两名军官。县委书记对我介绍说:“这位是380团政治处林主任,那位是团后勤处长,团长和政委外出学习,他俩代表380团来看你。”我急忙起身,过去和他们握手,张嘴就说:“我原先是一连的。”刚说到这儿,就觉察到同行者从后面使劲拽了我几下。我当然知道他们为什么拽我,是要让我注意控制情绪。而我在那时并不想控制什么情绪,只任凭刹那间泪眼朦胧。
第二天,林主任带我回一连。到连队一看,鸟枪换炮,从枪械到被服,比过去强多了。进了士兵宿舍,我凑近,弯下腰看那些当兵的,看哪儿?看脸。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脸。我感到这茬儿士兵的脸上少了些啥,啥呢?承受力。不客气地说,曾经压在我们那茬儿士兵肩上的重担,这茬儿士兵未必能够消受。我怀念自己当兵的那个年代,而且觉得那时的我们更有个军人模样。
随后,林主任带我进了1班宿舍,我在班长铺位上坐下。团政治处摄影干事赶紧跟过来,嘁哩喀喳地抓拍。在这一刻,年过六旬的我,恍惚间觉得自己依旧是1营1连1排1班的老班长。
离开老连队后,县文化局方局长带我们去仰韶村。到了那儿才知道,村子里没有啥看头,农民普遍盖了新房,当年积淀的那种上古气氛早已消失殆尽,想找那种“味儿”,没戏。
那是我第一次去仰韶村,无论看到些什么或说了些什么,都次要,只觉得心里发烫、发紧。这是我和战友们多次相约来的地方,只是那时我们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准备打仗,愣是谁也没来成。
每个当兵的都有风华正茂的日子,在我的青春中,最撒欢儿的那段日子并不在两广和湖南,而在这儿。时下,我那些一块拼打、生死与共的战友们已天各一方,风云流散了。好啦!弟兄们,我总算到仰韶村转了一遭,该看的都看到了。那天离开仰韶村时,我就像卸掉一桩多年来挥之不去的心事。
那时,我并没想就仰韶文化写本书。至于后来为什么想写本书了,是和三门峡政府一位女同志聊天引起的。这事儿得说说。
三门峡市有个大鹏酒店,坐落在湿地里。湿地中湖汊纵横,水泊相连。我家在北京西北郊圆明园遗址公园附近。从大鹏酒店客房窗户望出去,那种淡雅悠闲的景致让我想起了圆明园遗址公园。
一天,三门峡市政府接待办的陈洁来了,是个年轻女同志,说了活动安排后,坐下和我聊了几句。
我指着窗外说:“三门峡不错,这种湿地可不是哪儿都有的。”
顿时,她喜上眉梢,美滋滋地说:“湿地公园的确不错,我在工作中接待过不少人,大家都这么说。”随即,她的脸色阴郁下来,嘟囔了一句:“但是,也有些人不把我们三门峡放在眼里。”
我问:“这是怎么回事?”
她说:“其实是件小事,小到不足挂齿。我在郑州上大学时,有个男生问我是哪儿的人。我告诉他,我的家乡在渑池县,属三门峡市。三门峡?那男生呆呆想了一阵,才说:噢,想起来了,三门峡在豫西那片山沟里。听他这么说,我当即就不干了,对他说,别看我的家乡在山沟里,但仰韶文化在我们那儿,三门峡大坝也在我们那儿。”
我笑了:“没想到,有人小视你的家乡,你的反应会这么激烈。”
她说:“我热爱家乡,并不仅仅因为这片土地生我养我,还有分量更重的东西。三门峡市是座移民城市。在这个城市里,操哪儿的口音的人都有,人们不都是在这里出生成长的,而是来自四面八方,在浓重的‘移民文化’影响下,不约而同地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乡。”
说到“移民文化”了,我想起了美国。美国是个典型的移民国家,保持着一个长盛不衰的电影品种,就是人们耳熟能详的西部片,西部片说的是什么?说当年来自欧洲的移民是如何开发西部的。三门峡也是移民城市。当年建设三门峡大坝,吸引了大量水利水电事业的精英和非精英,他们来了,建设了大坝,而后就不走了。他们的后代今天继续在建设三门峡。半个多世纪以来,父一辈子一辈以至孙一辈的移民们,在三门峡上演着一部“西部片”,这是一部多么宏大的史诗。
我说:“知道吗,你的这种感觉挺耐琢磨。就拿北京来说,老北京们自诩‘八辈儿半老北京’。但在北京人口构成中,‘八辈儿半老北京’其实不多,也就占北京居民的十分之一二,绝大部分是外来人口,却没有谁认为北京是座移民城市。三门峡人为什么会这样想?”
“为什么?为什么?”她托着腮想了想,突然间有些动情,“有一阵子,我也在问自己,为什么来自不同省的人把这里当家乡?后来我总算想明白了。因为建设,因为劳作,因为生计,因为奋斗,因为来自天南海北的人们把心血抛洒在这儿了,因为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把身家性命寄托在这片土地上了。”她在大学毕业后,曾经担任过仰韶文化博物馆的解说员,这种职业养成,使得她说话有一种韵律。
我说:“你说的这种感触挺重要,有故事吗?”
她说:“我从大学毕业后,先回渑池县,分配在仰韶文化博物馆里工作,最近才调到三门峡工作,那段苦日子没赶上。听老同志们说,三门峡大坝建成后,岸边浸润出大片湿地。湿地,如果仅仅听名字,仿佛带着点诗意,而早先就是延绵不断的沼泽,乱糟糟地长满芦苇。没有航测手段,没人知道芦苇荡里是什么样的。原先也就那么瞎凑合了,而在三门峡大建设开始后,现实摆在市委和市政府面前。为了摸清湿地的底里,就要有人闯进芦苇荡里看看,否则,后面的事情无以进行。谁打头炮?有的同志不由分说,就一头闯进了芦苇荡。那时,不知有多少人为他们捏着一把汗,没人知道他们会不会陷进沼泽,没人知道他们会不会遭受意外,再说重点,就没人知道他们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老同志们说了,在那些日子里,哪个闯进茫茫湿地的干部不是拉家带口的,而哪个拉家带口的干部不知道自己有可能撇家舍口、一去不回。他们就是这么的义无反顾。舍生取义、杀身成仁那些事,在战争年代中有过,而在和平建设时期,这种人又在我们三门峡涌现出来了。”
我说:“我来三门峡没几天,却感到这座城市憋着股劲儿,面对这种形势,我要听三门峡人是怎么想的。接着,说说你自己。”
“我?”她有些愕然,“我一个小萝卜头儿有啥好说的。”
我说:“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
“我嘛……”她沉吟片刻,才说:“在外人看来,我有个挺令人羡慕的工作,安逸、干净、体面,每天穿着女人们喜欢的那些漂亮衣服,来往于机场、车站、宾馆、酒店,和各路来宾们洽谈,待遇不低,活儿不重。但是,隔三岔五,安静下来,我就会问自己,三门峡在寻求机遇,三门峡在摸索道路,三门峡在拼!而我呢,我在做什么?我的同学们和朋友们在第一线忙得连轴转,我觉得,他们才是建设大潮中的弄潮儿,与他们相比,我只能算处在第二线的,处于他们的后方……我、我,我真的想一头扑进这个大潮!”她的手不由托起了额头。
至此,我和她没法儿聊了。知识女性往往敏感,容易冲动,她每天每时被波及三门峡每个角落的“移民文化”浸染着,激荡着,无时无刻地感受着这种文化的清纯和正直,聊到情切处,有可能会哭出声来。
就此,这个话题打住,只能扯点别的话题了。我随口问:“你过去在仰韶博物馆工作,对仰韶文化怎么看?”
我本以为,她会像头前儿那样振奋起来,却没想到,对我这个问题,她一脸子无所谓,淡淡地说:“至于仰韶文化嘛,雷声大,雨滴小。早先挺热闹的,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仰韶村一带并没有挖掘出多少像样的东西,没有多少好说的。”
听了这话,我脑瓜里顿时涌现出另一幅画面:当年,在渑池县那个简陋的钢铁厂宿舍里,我们一帮子“知识分子”战友吵七八火的,彼此重重地拍打着肩膀,摩拳擦掌,闹着喊着要去仰韶村里看看,每个人都把仰韶文化当回事。那种情景,恍如昨日。
我和年龄差不多的老同志们常常提起,这一代年轻人与我们年轻时不一样,代沟有多深,很可能超乎想象。眼下是个切实事例。据我了解,小陈的父亲是渑池县城里有些名气的老文化人,她是在书卷气浓重的家庭里成长起来,大学毕业后即在仰韶文化博物馆里工作过一段时间。一个对三门峡建设有浓厚感情的人,却对身边的仰韶文化如此淡漠,看样子,仰韶文化真的快被人们遗忘了。
于是,回到北京后,我就着手写一本书,就是当下摆在你面前的这本。我打算拉开尺度,海阔天空地谈谈仰韶文化。至于能不能做到这点,托个底吧,我心里真的一点数也没有。
连载(一):董事冯总所著《襁褓里的中国》
第一章
较长的楔子:郁积四十余年的心事
2018年5月 21 日 第1 -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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